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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濁之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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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濁之辯

宦官志驕意滿,群臣三緘其口,這場臨時召開的朝會自沒有達到皇帝的預期目標。

劉宏頗覺意興闌珊,草草地散了朝會。而劉曦則在中常侍呂強的護送下,及時回到了自己的寢殿。

既已完成了皇帝的指令,呂強便也不再逗留,依禮向眼前的萬年公主告退。

“呂常侍且留步。”劉曦緩緩開口,止住了呂強告退的動作,“我已讓左右備下薄酒,常侍何不在此稍作歇息?”

呂強此前任職小黃門,近日才升任中常侍,與這位公主並沒什麽交集。但他久聞萬年公主的令名,對劉曦的觀感也不錯,即便不解其意,也還是依言留了下來。

劉曦斥退閑人,只留左右親信在場後,方才含笑開口:“我聽聞,父皇日前有意封常侍為都鄉侯,可惜為君所辭。”

她之所以會有此番動作,一則是有意拉攏皇帝身邊之人,以結為同盟、獲取信息;二則是為投桃報李,回報他之前有意提醒的善緣。

呂強看上去有些拘謹,拱手答曰:“臣曾聞:無德而望其福者約,無功而受其祿者辱[1]。臣無功無德,豈敢竊居高位?公主此言,實在是折煞臣了。”

劉曦聞言莞爾,她並未立刻作答,而是執起酒匙,自玉樽中挹取了果酒,倒至對方的耳杯之中。

“呂君高行,令我欽佩不已。”她話語稍頓,道:“竊聞眾曲不容直,眾枉不容正[2]。彎彎曲曲的器皿,怎麽能容下筆直的東西呢?”

當今皇帝寵信宦官,其中又以王甫、曹節為最。此二人仗著皇帝的信重提攜親眷、打壓異己,甚至達到了滿門皆貴的地步。

其餘宦官或為自保,或為權勢,也都簇擁在兩人身側,以結為朋黨、相互包庇。如此情境下,呂強竟能不攀權貴,甚至義正言辭地拒絕皇帝的封賞,其品行不可謂不清正。

然木秀於林,風必摧之。若是呂強對宦官群體一直保持不合作的態度,那麽要不了多久,必然會遭到後者的共同打壓或迫害。

……等等,“木秀於林,風必摧之”出自哪本經傳呢?為什麽她腦海裏總會冒出一些順口至極、卻又從未見過的熟語?

劉曦心中疑竇叢生,面上卻不露絲毫,道:

“我從前讀書,並不明白過剛者易折,善柔者不敗是何道理。今見呂君,頓時心領神悟,擔心君以高潔之品行獲罪於宵小,步了屈子的後塵。”

呂強怔然,滿臉皆是動容之色,良久,方才慨嘆道:

“臣雖不敏,卻也明白非道不言、非義不行的道理。又豈敢背棄道義,讓自己的品德有所虧損、讓自己的親人為此蒙羞呢?”

“呂君所言差矣。”劉曦徐徐道:“君子處於樞機要地,固然需操履嚴明、處事坦蕩,堅持自身秉性,不與那腥膻之黨同流合汙,但又豈能行事過激,公然犯蜂蠆之毒?”

眼見呂強還欲再辯,劉曦便搶先一步,道:“若是因得罪宵小而獲罪,呂君又要如何奉雙親以終老、報邦國以忠義?此為本末倒置,因小失大也。”

呂強被駁得啞口無言,登時面露羞慚之色——自己虛度春秋三十餘載,竟辯不過一總角幼童。

然而此念剛剛萌芽,就被他親手掐了去。公主應祥瑞而降,生來便是玉葉金枝,怎是自己這般凡夫俗子所能媲美的?

他這般想著,便也心服口服地起身離席,肅然行禮道:“謹受教,臣多謝公主教誨。”

“豈敢言教?不過是身在局外,故而看得比呂君通透幾分罷了。”

這般客套幾回後,這場談話也就差不多落下了帷幕。劉曦投其所好地送上幾卷古書。

盛情難卻之下,呂強便也不再推脫,帶著這幾卷難得的珍本離開。

金烏西沈,玉兔東升,殿外的臺階在月輝的映襯下,仿佛披上了白色的綢衣。俄而繁星退隱,天邊的晨曦劃破了黑蒙蒙的夜。

緊接著,皇帝的旨意就傳到了劉曦殿中:擢侍中盧植為尚書,兼領太傅銜,掌教漢宮諸皇子皇女讀書之事。

這位新出爐的太傅明面上雖領了眾皇子公主的教育之事……可當今皇帝子息薄弱,接連幾個皇子都先後夭折,只剩下劉辯這一根獨苗。

為了讓這唯一的皇子順利長成,劉宏便納了近侍之言,將其送往道人家中撫養。

是以在偌大的漢宮之中,攏共也只有劉曦這一位皇帝血脈。那麽這所謂的太傅,也就只能是教導劉曦一人的太傅了。

除此之外,此詔書還提到一事:讓劉曦搬離如今的寢宮,遷往章臺殿。

她心下一轉,連忙給身邊的近侍丁肅使了個眼色。

丁肅立時會意,自袖中取出幾枚金葉子,親昵地遞到為首的宦官之手,道:“我們公主自幼便居住在中宮,怎麽……這,陛下怎突然起了念想,要讓公主遷往章臺殿呢?”

為首那人接了財物,頓時喜笑顏開,說話也比剛剛熱絡了不少,低聲道:

“似盧尚書那等外臣,能出入禁中已是陛下特許,怎好日日到這中宮裏來。若是沖撞了後宮諸位貴人,豈不是失了體統?”

話音剛落,這人便撇開丁肅,訕笑著朝劉曦躬身一禮,道:“公主,陛下恐您身邊的宮人侍候不周,特意令仆帶了這些人來,供您差遣。”

劉曦聞言輕輕頷首,權作示意。自有懂分寸的宮人將宣旨的宦官送走,然後將那批新到的宮女帶到公主面前。

劉曦打眼望去,不出所料地發現了那個與她有一面之緣的宮女。

這宮女在皇帝身邊服侍已久,自然清楚皇帝秉性,昨日觸怒劉宏後,心中已知自己沒了活路。

然而心中到底是不甘!

憑什麽王公貴胄高坐雲端,憑什麽黎庶百姓輾轉泥途,憑什麽那昏君不理國政卻能安享太平,憑什麽她兢兢業業卻動輒得咎?

她的確命如草芥,可難道卑微的性命就不配活著嗎?

她拼命地掙紮,將最後一絲生的希望寄於萬年公主——公主素有仁名,受其恩惠的宮人不知凡幾,只要公主求情,陛下焉會拒絕!

……當劉曦視若無睹地踏入宮殿時,她曾一度心死……

可蒼天見憐,她到底是活了下來。公主果真是含仁懷義的聖人君子!

“……仆……仆謝公主大恩,願服侍公主左右,至死方休……”她匍匐於地,語無倫次地說著話。

“請起吧。”劉曦垂眸,淡淡道:“不必謝我。”

確實不必謝她。

她會出言救這宮女,只是心念所動,故而施了這舉手之勞。

試問昨日情境,若是皇帝慍惱,若是皇帝堅持不放人,她難道會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,固執己見嗎?

她不會。

劉曦清楚地知道答案。

旁人讚她仁義,可只有她自己知道:她不是什麽真正的君子。

金相玉質的容貌下有可能掩蓋著翛翛敗絮,謙恭仁厚的外表下也不一定是純良的心。

自她記事起,她就討厭極了這種生死握於他人之手的生活。這些年來,汲汲營營,所求所願無不是大權在握,將這個王朝的權柄握於掌中。

——她心思卑劣,永遠做不成真正的君子。

“既入我殿中,盡忠職守、不生他心即可。”劉曦的語氣依舊淡淡,“且退下吧。”

她生性謹慎,信不過這些初來乍到的宮人,更不會容許這些人近身服侍。

丁肅久在她身側,自然明白她的意思,當即便要去安排這些人的去處。

不料被劉曦出言叫住,“遷宮之事蹊蹺,我擔心宮中將要生變,便勞煩你去探聽消息了。”

“切記,多多關註與皇後相關的消息。”話落,她又出言提點道。

若為授課之事考量,則只需選一閑置的宮殿定時讓師生會面即可,何需大費周章地遷宮?

此間定然有其他緣由,就是不知……問題到底出在何處了。

奉命離開的丁肅很快便去而覆返,並帶回了宮中最新的動向。

一來,後宮諸貴人嫉恨中宮主位,因而在劉宏面前屢進讒言,以詆毀皇後。

而劉宏本就不喜溫婉有餘、冶艷不足的皇後,在聽了貴人何氏的枕邊風後,更是認為皇後無德,不堪撫養皇嗣。

故而便有了這道遷宮的旨意。

二來,在朝會商議無果後,中常侍王甫竟因私怨誣陷渤海王有意謀反,稱:諸侯不法,上天示警。今星辰繆越,坤靈震動,皆渤海王失德所致也。願陛下除殘去穢,以告社稷……

對劉宏來說,此事是真是假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——王甫的話剛好為異象頻現給出了一個合理的理由!

皇帝聽完當即拍案而起,下令逮捕渤海王及一眾親眷。

西風颯颯,吹拂起地上的金黃落葉,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響,像極了老者的嘆息。

劉曦對著窗外的簌簌秋景,略微出了神。

這漢宮的局勢,怕是又要生變了。

在劉曦即將搬往章臺殿前,她再次來到了中宮拜訪宋皇後。

臉際芙蓉掩映,眉間楊柳停勻,雙眸明亮若秋水,肌容皎白賽皓雪。這位出身大族的皇後依然擁有一身好風姿,只是眉眼下多了幾分青黑。

劉曦無言嘆息,心知她這是為渤海王謀反之事懸心。

自皇帝下了收押渤海王及其親眷的命令後,王甫便愈發蠻橫,派人大肆羞辱渤海王,以解心頭之怨。

渤海王劉悝不堪忍受,無奈自盡,徒留下淪落獄中的一眾妻兒。

而那渤海王妃,正是宋皇後的姑母。

“白澤來了。”宋皇後見到來人後,微微抿唇,露出和以往一樣的笑容。只是心事難平,那笑容怎麽看都帶著一股濃濃的苦澀。

劉曦躬身見禮,在宋皇後的招呼下上前幾步。

她此行有兩個目的:一是在遷宮前辭別,二是向宋皇後示警。

她之前在劉宏面前說的並不是場面話。

宋皇後確實待她十分寬厚,親生兒女莫不如是。對劉曦來說,這個與她沒有半分血緣關系的溫婉女子,甚至比劉宏那位生身父親還來得親近些。

於情於理,她也不能坐視宋皇後徘徊於歧路。

故而在寒暄之後,她很快便設計與宋皇後獨處,舊事重提道:“子曰:君子坦蕩蕩,小人長戚戚。宦官如王甫者,大都以卑賤之軀乍登高位,必然斤斤計較、患得患失。”

“您與宋王妃有血脈之情,王甫本就擔心您將來如果得勢,會因此報覆於他。若您仍不回避,堅持關照獄中之人,我擔心您受到宦官的加害。”

事情發生之後,劉曦便旁敲側擊地在宋皇後面前提過此事。但從她屢屢讓手下人照拂獄中眾人的舉動來看,劉曦便知她仍未重視此事。

“我知道。”宋皇後苦笑一聲,緩緩道。

她自幼便讀詩書,難道還會不明白劉曦話中的道理……她不是不相信劉曦的話,只是……

親近的長輩鋃鐺入獄,心中怎能不憂心?但她失寵於禦前,既不能為渤海王翻案,又不能為親人求情,能做的事已是寥寥。

若連照拂親人一二都做不到,豈能心安?

她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擔憂的孩子,心中熨帖了些許,“多謝白澤關懷。”

話落,這位自幼聰慧的中宮皇後有些生硬地轉移了話題,“白澤明日便要搬離長秋宮了,宮人可曾將諸事收拾妥當?”

劉曦聽懂了她的心意,便也不再多言,回道:“勞您掛心,諸事安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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